我们都有一所老房子
李晓
游走在乡下,常常看见杂草中一些废弃的老房子,默立在这些老房子前,我就一头扎入了时光的隧道,想起当年屋子里烟熏火燎的生活,人声鼎沸的场景……
那天,我陪同一位七旬老人溜达在一棵枝叶婆娑的槐树下,旁边就是一座土墙开裂的老屋。老人发现了一个爬满苔藓的石磨,他冲过去,一把搂住石磨激动不已,喃喃自语,这就是他当年与母亲一同推的石磨。那年,他还是一个9岁的少年,咿咿呀呀转动的石磨声,那是对一家人艰辛生活的记忆。
我对这样的老房子也很是着迷。我总觉得,新房子无论装修得多豪华,但它是冰冷的,没有包浆浸透的温度,没有老房子里贴身的气息。
一间房子,住多久了,它才属于你?住多久了,它才留下你和家人的气味?这气味附在墙壁上,墙缝中,地板上,天花板里,窗帘下,窗台边,衣橱里……房子里这些气味,丝丝缕缕,像光线一样被镀上,像空气一样弥漫,逃不过你的鼻子。你是属于房子的,房子是属于你的,你们彼此拥有。
一个家,一个人,在一座房子里慢慢住老,那里面有着人间烟火繁盛生长四处弥漫的气息。亲密缠绵,争吵伤害,时光在房子里流转,时光是有气味的,气味弥漫在房子里。所以你有时打量自己的房子,住久了,发觉房子竟有一种亲人的面相。所以你告别一所老房子,好比告别亲人一样难受。
那一年,我所在的老城拆迁,一对老人热泪盈眶地说,离不开这祖上留下来的房子啊,祖上的房子有一百多年历史了。这古老胡同里的房子,斑驳外墙上爬满了青苔,让我一时恍惚感到,那些青苔,也是被老房子里的气味缠绵附体。老人舍弃不下的,留恋于心的,就是这光线黯淡的老房子。老房子正屋里,挂着老人父亲的黑白照片,一双眼睛瞪得滚圆,他在看守着这房子呢。老人对我说,我只有住在这儿,心才安妥。他每次回家,走到巷子里,就会闻到自家小屋子里飘散过来的气味。每一年,南归的燕子,固执地回到老房子檐下筑巢。燕子的呢喃,像归来儿女喜悦的欢叫。
但从群山之间隐隐而来的大水,要把这老城的下半身全部淹没,成为汪洋。老房子拆迁那天,巨大的挖掘机伸出怪兽一样的臂膀,轰隆一声,一百多年来的记忆,在这座城市瞬间灰飞烟灭。我看见,老人搀扶着老太太,佝偻着的腰,也慢慢弯下去,拣拾起一片片灰里的瓦砾……
那些年我常常看到在古城的拆迁中,有那么多泪光,有那么多轻烟一样的叹息。一座古老的城市,是由那些老房子组建而成的。那么,一座老城的嗅觉记忆,不就是由每间老房子里飘散蒸腾出来的气息组成的吗?甚至一个远行的人,最终被大地收藏的人,留在老房子里的气味,让那些房瓦砖块柱梁,也有了属于人的魂魄。
在重庆巫山的大昌古镇,有一所复建的温家大院。沧桑的温家大院,有一百多年历史了,因为三峡工程修建,无限荣光的温家大院,告别了那块伫立了一百多年的土地。后来,利用拆下的老屋旧材料,在湖水边的小镇上复建还原。而今,温家大院的后人,还看守着那房子。我问一个年过80的老人,你要看守它多久?老人嗫嚅着嘴唇:直到……直到死。我还听镇上人说起一件事,说老人常常半夜起来梦游,老人梦见原来的温家大院,从天而降,要把这房子覆盖。我突然想,老房子的灵魂,还在老房子原地;老人守着的,是记忆;挥之不去的,是老房子的气息。
在我们的人生里,都静卧着一所老房子。这样的老房子,它是有灵魂的,它是你住过的家,是你路过中见到的老宅老院老楼房,或许,是安放你命运故事的某一个角落,它一直就这样庇护着我们的内心,从喧哗到沉寂,从绽放到枯萎。
来源:云浮日报
责编:董琼
值班主编:区云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