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读 | 农田，母亲心中一生的重量

在老家人发的微信朋友圈里，看见山洪爆发，泥石流把老家山脚下的稻田也冲毁了。浑黄泥浆中，稻田里的秧苗四处漂浮。

我把图片给母亲看了，她直叹气，可惜啊，可惜啊，今年又要歉收了。

老家的农田，还躺在母亲的心房里，那些庄稼，郁郁葱葱生长着。

“娃，你回老家，给我带几包韩老三家做的榨菜回来。”前不久的一天，母亲得知我要回老家的消息，在电话里这样吩咐我。韩老三是村子里那些年种榨菜的专业户。

母亲在乡下时，称榨菜叫疙瘩菜。那些疙瘩菜，是母亲最好的下饭菜。只要有一碟乡下的榨菜，母亲吃饭就很香。母亲说，人一辈子把饭吃饱是福。母亲对疙瘩菜的喜欢，居然上升到人的寿命高度上来了，母亲说：“你看村子里那些长寿的人，都喜欢吃疙瘩菜。”

那次我回老家，找到了韩老三，他一个人坐在山冈上发呆，76岁的韩老三，眉毛都发白了。他对我摊摊手说，我早不种榨菜了，田地都荒着呢。韩老三的两个儿子，每个月给他卡上打3000元。韩老三半是自豪地说：“我和老伴儿的生活，够了，够了。”

我告诉母亲，韩老三早不种榨菜了，有城市里当老板的两个儿子供养着呢。母亲叹了一口气：“哎，让老三把种榨菜的田地给我，我回老家种榨菜去。”

母亲是58岁那年来城里居住的，这些年的时光匆匆过去了，母亲还常念叨着那些种榨菜的田。母亲大半辈子就和庄稼地打交道，在城里遇到大风一吹，她就匆匆忙忙跑到阳台去，手搭凉棚望着云层滚滚下老家的方向。母亲担心，大风一吹，乡下田地里那些禾苗、菜苗又要扑倒一大片。

母亲在乡下时，种榨菜是我们家的副业。母亲靠几亩田地种榨菜换来的收入，支撑着我和妹妹上学。母亲亲手腌制的榨菜，成为那些清贫年代满院飘香的美味。母亲做麻辣榨菜的辣椒，都是她在菜地里种的，红彤彤一片，它们的归宿，是和榨菜在老坛子里的缠绵。那时候我家堂屋中央，有好几口专门腌制榨菜的土缸，憨憨厚厚的样子，年代久远了，感觉像某个年代的出土文物。

母亲来城里居住后，那些榨菜田，她委托村里宋会计种着，会计是我家远房亲戚，也是50多岁的人了。母亲有交代，一定不要荒着。

母亲来城里时，头发还没白，来城里6年后，头发几乎全白了。母亲说，是城里的空气、水，都没乡下好。最初那几年，宋会计把腌制的榨菜送到我家来，母亲嘴里咂巴着，叫一声：“还是当年那味儿啊！”这些榨菜的每一瓣，都有汗水的浸泡，风雨雷电的浸润，吃一口，有一种弥漫肺腑的香。

母亲一趟一趟回乡下老家去，她一个人坐在山梁上，望着她的那几块榨菜田，常独自发笑，喃喃自语，或者下榨菜田四周去走一走。小时候，我也是这样穿过菜苗青青的田园，望着菜苗掩映中披蓑戴笠的农人佝偻着腰，在伺候着菜苗。这些和我母亲一样双腿粘满泥土的农人，一到中年，腰就早早地弯曲了，那是因为常年弯腰下来，不停地向土地鞠躬致敬。

前年的一天，佝偻着腰的宋会计来我家了，大倒苦水：没人种地了，榨菜田、稻田撂荒着，板结了，种粮种菜不如出门打工划算。他算着账，种子、肥料的成本，说一个泥瓦匠在外面一天挣两三百元，谁还有心思种田地。

宋会计的年岁也大了，无奈中放下了母亲的榨菜田。母亲拿着镰刀，抖擞着的样子回村里去，她赤脚去割榨菜田里的杂草。突然，我娘哎哟一声叫了起来，是扔在榨菜田里的碎玻璃渣，把母亲的脚刺出了血。母亲的血，把榨菜田里的老土也染红了。

一个消息令母亲很是欣慰。去年，从浙江打工回来的一个村里老板，流转承包了村子里800多亩土地，种蔬菜，种水果，种羊肚菌。

世世代代的农田啊，养育着大地之上的人。在母亲的心里，农田是她心中一生的重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