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 地 一 沙 鸥
谢锐勤
近黄昏,到寒山寺门口,钟声突然响起,这是晚课的钟声,不是夜半的钟声,但古朴与浑厚似曾相识,难道梦中曾千百次聆听?
一千二百年前,一位襄阳才子从京城长安乘舟返乡,天黑时来到姑苏城外,他把船停泊在枫桥边,坐在船头紧皱眉头,轻轻叹气。他自觉才华横溢,首次科举就考中,却无法通过吏部考核任实职。在安史之乱爆发后,他感觉做官无望,跑来江浙一带躲避战乱。寒夜里,万籁俱寂,月亮渐渐向乌啼桥方向落去,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愁眠山,静听寒山寺传来的悠长钟声,诗人来回踱步,似有所思。
此时,霜飞满天,寒气袭人,风过枫动,渔火闪烁,数只水鸟躲在树下御寒,书生怅然之感油然而生:“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这位襄阳才子就是唐代诗人张继。
后来,张继弃笔从戎,又转任文职,最后为盐铁判官,分掌洪州财赋。然而,上任盐铁判官仅一年多即病逝于任上,作为掌管一地财赋的官员,张继却“世难愁归路,家贫缓葬期”。可见张继的清廉与正直。
一首《枫桥夜泊》,是张继在痛苦中的历练,沉默中的勃发,孤独中的寄托。然而,落寞到极致便生热爱,宣泄到顶点便生欢喜。不管现状如何,张继始终积极进取,不坠青云之志,保持“精气神”,保留自己作为士大夫应有的尊严和作为。
一种旷古的凄清与孤寂,一种无边的荒凉与忧伤,却又意犹未尽,似乎还藏着什么鼓舞人心。《枫桥夜泊》千百年来引起无数人心声共鸣,留诗的也不少,其中陆游的经历最令人唏嘘。
宋乾道六年(1170年),陆游赴夔州任职路上夜泊枫桥,第二次到寒山寺。“七年不到枫桥寺,客枕依然半夜钟。风月未顺经感慨,巴山此去尚千重。”7年来,朝廷寸土未复,自己被赋闲4年,重新启用也只是文职,陆游抗击外族入侵之志始终郁郁不得舒展,“几度经过忆张继”的陆游想必也“江枫渔火对愁眠”。还是7年前的夜半钟声,还是7年前的半壁江山,诗人从数落孙山的张继想到自己的报国无门,万般无奈中徒然慨叹一声:“巴山此去尚千重。”
幸运的是,两年后陆游成为王炎的军幕,他积极献《平戎策》,常到战略要塞巡逻,后凝聚其心血的北伐计划被朝廷否定。短短8个月,却是陆游唯一的一次亲临抗金前线、力图实现爱国之志的军事实践。陆游虽仕途坎坷,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,精忠爱国,著述无数,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人格遗产和文化遗产。
站在京杭大运河边,江水缓缓而流,小船归港,枫桥古旧,屋舍俨然,灰瓦白墙,一切仿佛还是千年前的样子。面向山门端详,寒山寺平地而建,殿堂散落,既没峨眉山金顶华藏寺“会当凌绝顶”的气势,没洛阳白马寺的源远流长和显赫地位,也没嵩山少林寺琳琅满目的文物遗存与传奇故事,显得静谧且安详。然而,月落、霜天、枫桥、客船、渔火、寺庙与钟声,宛若一幅美轮美奂的油画,世人越来越喜欢这片天地,将满腔的愁绪化为雅致的风景,将炎凉的世态化为激越的才情。
越来越多的文人骚客到枫桥结庐而居,吟诗作画、潜心学问。王宠与文征明的凝翠楼,段玉裁的一枝园,袁廷梼的渔隐小圃,赵宦光的寒山别业等,居住者大多为解甲归田的官员或仕途不顺的文人,但他们并非在此虚度余生,而是“大隐隐于市”,狠下功夫做些真学问。王宠著《雅宜山人集》,文征明著《甫田集》,段玉裁著《说文解字注》,袁廷梼著《渔隐录》,赵宦光著《寒山志》,价值连城的诗、书、画就在江水与钟声的激荡中流淌出来。
史上,寒山寺有两位修行高僧,寒山问拾得:“世间有人谤我、欺我、辱我、笑我、轻我、贱我、骗我,如何处置乎?”拾得曰:“只要忍他、让他、避他、由他、耐他、敬他、不要理他,十年后你且看他。”无论张继、陆游还是定居枫桥的文人,都不轻易向命运低头。真正的强大不是没虚弱时,而是接纳虚弱,触底反弹;不受一时一地的局限,学会擦干眼泪,继续上路。做好自己,孤飞的沙鸥可能变成展翅的雄鹰;自我沉沦,翱翔的雄鹰也可能变成零落的沙鸥。
是啊,也许寒山寺的钟声里既有愁绪,也有力量,蕴含一种爆发前的张力,就像有时后退是为了更好的冲刺。
今晚,夜半钟声会否再次撩起哪位游子的心绪呢?
来源:云浮日报
编辑:苏鹏蕴
责编:冯浩森
主编:区云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