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江之韵丨闲笔不闲有真味

有人说我们的现实生活是卷无止境的工作、防不胜防的爱人还有跌了又跌的基金，这样的“当下”的确让人心生倦意。那么何以解倦呢？可以品一碗茶、喝一壶酒，也可以赏一方印、评一幅字，当然也可以读一册描述这些美好事物的书，比如叶梓的《书法里的茶》这类闲适散文。“闲适”散文这一概念最初由周作人在《中国新文学的源流》一文中提出来，并且创作大量精致悠闲风格的生活文化散文，以实践推动这一散文类别的发展，只是生逢乱世、内忧外患环境中的作者们写闲适总有一种“且到寒斋吃苦茶”的郁结，苦与涩的沉淀才是底色。

同是闲笔，近读叶梓的《书法里的茶》，不由得想起董桥所言“随意而为，不求梅之静，不羡草之动，不问郎官雀，不过河上桥。人之视我，我之视人，孰得孰失，都成砚面桃花、琴上丝竹耳”，其笔底风景正是这般适宜。叶梓的散文貌似生活闲笔，其实深藏着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，闲笔中有茶艺、印艺与水墨艺术。他写茶事：茶臼、茶笼、茶具；茶宴、赐茶、斗茶、煎茶样样精细；他写爱茶人：爱茶、品茶、咏茶，与茶结缘，以茶会友，书中文字均是把盏品茗开怀谈心，古风盈盈物我两忘的境界，是对中国传统艺文的一次致敬，更是对茶文化的一次深情回望。他写书法，虽然都是与茶相关从茶出发，但本质上写出了中国书法既能表现人格又能创造意境的特殊之处，茶源自自然仅有生活通向哲学，书与印则师自然、法天地，于天地山川得其方圆流峙之形，于日月星辰得其经纬、昭回之度。

茶罢轩窗梦觉余，叶梓散文中的这一份闲，是与时间的对抗，与世俗的对抗，与粗糙的对抗，与遗忘的对抗。从茶到印到墨，从生活到精神，是对心的陶冶、修养与锻炼，也是对美的发现、理解与体验。周作人在《北京的茶食》里说“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，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，生活才觉得有意思。我们看夕阳，看秋河，看花，听雨，闻香，喝不求解渴的酒，吃不求饱的点心，都是生活上必须要的——虽然是无用的装点，而且是愈精炼愈好。”叶梓书中描写作为公务人员的蔡襄忙碌了一天后写下的《扈从帖》，名为“扈从”之帖，但只言扈从后的风雅之事以及对友人惠寄好茶的感激之情，丝毫没有官宦之气，写得得心应手，有一股愉悦欢欣之气扑面而来。在这样的书里，读者与作者一起相会历代文人墨客，穿越千年时空，这些文字仿佛好友面对面，与“书中友”轻松恬淡地聊着一杯茶、一方印、一幅字，这是一种整体的气息，也是萦绕字里行间的“闲趣”。叶梓写苏轼，大年初二就开口借东西，借的竟然是一方茶臼，而借茶臼的目的竟然是想让铜匠依葫芦画瓢，做一件铜质茶臼。这是“茶事”，是生活俗事，却又分明是生活的情致，文章的诗情。苏东坡人人都爱，但能写出这般新意着实不易，从一方茶臼让人看到这大文豪的生活之情致，性格之可爱被彻底还原出来。这里面也含着中国明清散文就追求的情致，是一种文章的美学趣味，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把玩的人生趣味。

林语堂曾主张小品文应该采用“娓语笔调”, 使之读来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, 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, 欲罢不能, 欲删不得, 读其文如闻其声, 听其语如见其人的理想效果。这几年，叶梓的几本散文集读下来，发现他写作特别节制，篇章总能控制在有限的字数中，但又能让读者在经济的笔墨中读到闲趣，这种感受正是由作者丰厚、深刻的内涵决定的。倒不一定篇篇都字字雕琢，但整体而言的确做到了笔墨经济、语言精粹，有闲趣而无闲笔。这趣，是趣味主义的趣，是文章之趣，也是生活之趣。围绕“趣”生发出去才能做到文章篇幅虽小，却心游万仞，在有限的字数中实现思维中时空的无垠，清代大画家恽南田说“意象在六合之表，荣落在四时之外。”生命形态万方，宇宙神奇瑰丽，千种情万种意描摹出来固然是佳作，但能写出人生的境界，艺术的追求，则又是闲适散文的另一层诗情与情致了。

叶梓的文笔是极其雅致的，数本散文越来越从容地展现出作者的风格，文风又难得的自然如口语，是苦雨斋里那种老朋友对话的文风，时而委婉长谈，时而精妙短言，长函短笺，雅致幽冷，自在聪敏。他善于用文字抓住眼前的一事一物，穿透一城一池的人生与世界，其散文除了那些悠远书香的收束，也常常会选择在一个生活场景中结束全文。“天高气爽，绿树掩映的小院……”“在苏州桃花坞的工作室里……”“初冬的苏州，萧瑟的风也吹不散空气里的婉约……” 这些都是生活场景，但同时也是文章的兴味与风貌。

从本质上说，《书法里的茶》是闲适小品文。这种散文追求优雅趣味，有一种独立的、边缘的类似隐士的追求，其艺术品性首先不在于文章内容，而是作者的人生态度。这些文章自然是从生活中来的，带着情致与志趣；这些文章也是从文化中来，有深沉静默的一面，也有飞扬精彩的片刻，其散文是“闲”，但闲中有艺、有情、有趣亦有志，是闲笔不闲有真味。

（作者系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，硕士生导师，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