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开大学孙卫国教授专论:明抗倭援朝水师统帅陈璘与露梁海战

2020-08-02 17:34:20 

明抗倭援朝水师统帅陈璘与露梁海战


南开大学孙卫国


摘要:万历朝鲜之役中,明水师统帅陈璘两度被征召,壬辰时期虽未能前往,但已引起朝鲜君臣关注。丁酉再乱之初,陈璘再次被任命为水师统帅,率部前往。明水师部队两万余将士,来自广东、浙江、福建等地,大大扭转了朝鲜水师的劣势。朝鲜国王李昖会见之时,陈璘当面提出要掌控中朝水师联合部队的指挥权,朝鲜君臣心有不甘,水军统制使李舜臣虽心有不服,但也只得维持这样的局面。陈璘对此似有所感,经常给朝鲜国王上揭帖,汇报战争情况,以消除朝鲜君臣疑虑。1598年十一月十九日,陈璘指挥中朝水师联合舰队在露梁海峡拦截岛津义弘的水军,李舜臣为先锋,明七十老将邓子龙奋勇争先,二人皆战死,但最终取得了露梁海战大捷。每次海战,陈璘皆为总指挥,故以他为首功,合乎情理,朝鲜史料说他夺李舜臣之功为己功,乃不实之词。陈璘与李舜臣后来都被尊为朝鲜王朝关王庙从祀的对象,成为朝鲜王朝追思明朝的一个象征。


关键词:万历朝鲜之役;陈璘;李舜臣;露梁海战;中朝联合水师


明代抗倭援朝将士群体中,明水师部队是一个相对特殊的群体。不仅仅因为只是丁酉再乱时才正式被派往朝鲜参战,更重要的是,水师统帅陈璘的特殊地位。战争结束论功行赏之时,陈璘不仅被明廷视作战功第一的明军将领,在战场上,他跟朝鲜水军统制使李舜臣的通力合作,屡战屡胜,取得振奋人心的战绩;更重要的是,四百多年后的今天,据传他的后人仍有部分生活在韩国。这些特殊性使得陈璘的研究具有很强的当下意义。事实上,陈璘研究,引起中国学术界的不断关注,甚至举办过专场学术研讨会,有关会议论文集也在筹备出版之中。即便如此,笔者觉得依然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。


一、陈璘两度被征召


壬辰(1592)和丁酉(1597)两年,日军两次侵朝,明廷两次派兵援朝,陈璘则两次被征召。尽管第一次,陈璘没有踏入朝鲜半岛,也引起了朝鲜君臣的期待。第二次是作为中朝水师联合部队的总指挥,叱咤风云,取得了辉煌战绩。


陈璘(1532—1607),字朝爵,号龙崖,广东翁源人,嘉靖至万历年间著名将领。年轻时,陈璘就平定过林朝曦、林朝敬的叛乱,在讨平大盗赖元爵及岭东残寇、平高要邓胜龙、平揭阳钟月泉等叛乱中,英勇善战,屡立战功。短短几年,即由把总升到副总兵,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,却以“贪渎”罪名受到弹劾,被革职闲住。1592年夏秋时节,明经略宋应昌组建援朝大军,两广总督萧彦当即上疏推荐陈璘,称赞他“谈粤之宿将,无有两者”,“以参将陈璘素熟倭情,屡经荐牍”。明廷任命陈璘为神机七营参将,随后改为神枢右副将。不久,被提拔为署都督佥事充副总兵官,协守蓟镇。万历二十一年(1593)正月,陈璘改授统领蓟、辽、保定、山东等处防海御倭副总兵,充当朝鲜战场的后备部队。当时山东巡抚孙矿致书陈璘,商讨海防事宜,建议他以旅顺为中心,再各派兵一千把守黄城岛(今隍城岛)和灶矶岛(今砣矶岛),即可控制海上要道,为朝鲜后盾。


当时陈璘并未踏入朝鲜半岛,朝鲜君臣则已知悉其名字。万历二十一年(1593)三月八日,都承旨沈喜寿上启,提到他和洪纯彦拜见提督李如松时,李如松提到:“夜来经略传帖,陈璘兵近当来到,刘綎兵亦且不远。” 二十日,经略赞画刘黄裳、职方清吏司主事袁黄移咨曰:“宣镇兵已来二千,叶参军所炼神兵一千,与江上飞将陈璘兵三千……相继过鸭绿水矣。”二十七日,国王李昖接见经略远接使尹根寿讨论明军出兵事宜,又特别提到陈璘。事实上,碧蹄馆之役后,封贡和谈已开启,战争处于停滞状态,陈璘并未成行。明军正考虑将大部队撤回,只留刘綎驻守,尹根寿说:“军皆回还,而只有刘綎兵,恐不能成事。请促陈璘之兵,则经略以为,虽非此军,亦可成事云矣。”国王李昖则说:“陈璘远在关内,何能及期乎?”尹根寿提出将陈璘调来,以充实力量,李昖觉得陈璘还在关内,也赶不过来。尽管当时陈璘还没有到朝鲜半岛来,朝鲜君臣已对他寄予期望。


1593年 4月,倭寇退出王京汉城,屯驻釜山,朝鲜大部分领土被收复,只有釜山及沿海一些地方还被日军占领。在朝鲜,明军只留一小部分协守,绝大部分撤回国内,陈璘亦改任他职,重回广东,调为协守漳州、潮州。不久,又因故被兵部尚书石星劾罢,陈璘再次闲居于家。1597年,封贡失败,丰臣秀吉第二次派大军侵略朝鲜,明军亦再次被派往朝鲜,陈璘亦再次被征召。


有鉴于壬辰援朝时,明水师未曾参战,经略邢玠上任伊始,就上疏强调必须派水兵一同征讨:“为今之计,须得急调浙、直、淮、安、闽、广舟师,由近而远,陆续自外洋,以抵朝鲜。”以弥补壬辰援朝时没有水师的短板。有关明水师调兵情况,邢玠有清晰的陈述:


陈璘所统广兵五千一百名,已于三月二十一日,由张家湾起行……水兵内,吴淞二千名,近以李天常代领,报二月二十四日出洋。南京二千二百八十名,万邦孚统领,二月二十八日到天津。福建一千三百二十名,白斯清统领,已驻天津,俟船完出洋。浙江三千一百五十四名,沈茂统领,于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起行,今报已过德州。广东三千,张良相统领,亦已起行。在途狼山一千五百名,福日升统领。该凤阳巡抚褚咨报,正月二十六日,船至山东灵山卫境上候风,梁天胤沙兵三千名,于正月二十日,从外出海前进,此皆在途实数,陆续驰催去讫。


邢玠这封奏疏中所提到的水兵数量,将明水师各部都交代得很清楚,分别来自广东、浙江、南 京、福建等地。他特别提到鉴于水师将领缺乏,副总兵邓子龙自荐前往,“原任副总兵邓子龙禀称,生平惯于水战,立功半属鲸波,且有横海捣虚誓不与贼俱生之志,以补杨文员缺,似属相应”。果真批准七十老将邓子龙前往朝鲜为明水师副总兵,与陈璘并肩作战。万历二十六年(1598)三月,经理杨镐移咨朝鲜国王,报告有关明调兵情况,其中提到水兵:“总兵阵(陈)璘本营,领广东兵五千;游击李(季)金,领浙兵三千三百驻全罗道地方。未到:游击张良相、领广东兵三千;游击沈茂领浙兵三千一百;游击副日升,领狼山兵一千五百;把总梁天胤,领江北兵三千。”杨镐这篇咨文跟邢玠的奏疏,刚好相互印证,明水师超过两万人。


万历二十六年(1598)六月十二日,陈璘率领水师抵达汉城,国王李昖亲自接见。陈璘当即给李昖上揭帖,向国王表明几层意思:第一,尽管历经七个月准备才到朝鲜,但此行目的,就是要解救朝鲜百姓于水火之中,“无非彰皇明字小之仁,恤贵国苍生之苦”。第二,刚到朝鲜,尚未有寸功,承蒙朝鲜国王惠赐厚礼,除个别东西收下外,其余的都一并奉还,对朝鲜国王的厚待表示衷心感谢。第三,他所率领的兵船上还缺少一些必需的战备物资,“舟师尚缺治器,烦饬当事官员,取解哨一万斤、小瓦(礶)〔罐〕一万个,石灰十担,以济急需。”希望朝鲜能够补充。最后,表达他将誓死赶走日本侵略军的决心,以报答朝鲜国王的厚爱。这是陈璘来到朝鲜之后,给宣祖国王的第一份揭帖,从中可见陈璘的心志。陈璘水师的到来,根本扭转了朝鲜水师的劣势。但他作战情况如何,朝鲜君臣内心无底,并不了解。六月二十三日,国王李昖召大臣议事,特别问道:“水兵都督陈璘,名将乎?”李恒福说:“名将也!”可见,朝鲜君臣对于陈璘寄予厚望,给受过重创的朝鲜水师,带来了新的希望。


事实上,壬辰倭乱时,朝鲜在跟日军作战中,唯独水军统制使李舜臣指挥的水兵屡屡告捷。李舜臣(1545—1598),字汝楷,本贯德水(今朝鲜黄海北道开丰郡),嘉靖乙巳(545)生于汉城,万历丙子(1576)进士及第。丰臣秀吉侵朝前夕,李舜臣任全罗道水军节度使,他积极备战,成功恢复建造出朝鲜古代龟船。“其制如伏龟,上覆以板,钉以锥刀。使敌人不得登蹋。藏兵其底,八面放铳,以此为先锋,烧撞贼船,常以取胜” 。在日军侵朝初期,朝鲜陆军毫无抵抗,几乎是望风披靡。唯独李舜臣指挥的水师,屡屡打败日水军,先后取得了玉浦、唐浦、闲山岛前洋等战役胜利。随后,朝鲜设立水军统制使,李舜臣以本营兼领此职。


水军统制使的设立,本为朝鲜水师的壮大提供了条件,但庆尚道右水使元均极为不满,“耻出其下,始贰于公”。朝鲜国王李昖将元均调为忠清道兵使,但“均积憾不释,缔交朝贵,构诬公百端”。李昖听信谗言,疏远李舜臣。封贡议起,战事趋缓,日将小西行长借机施反间计,李舜臣因之罹祸。丁酉(1597)二月,李舜臣被下狱,领议政柳成龙百般疏救,李舜臣被罢为普通士卒,命从军自效。


元均接替李舜臣为水军统制使,彻底改变了李舜臣的策略,而他性格残暴,士卒多离心离德,军心涣散。万历二十五年(1597)七月,元均竟率全部水师冒险攻袭釜山日水军营。日军诱敌深入,包抄围攻。“我国战船全被烧没,诸将军卒焚溺尽死”。经此一役,朝鲜水师受到了毁灭性打击,数百艘战舰被毁,存者仅十二艘战舰。统帅元均被杀,朝鲜水师大本营闲山岛亦被日军占领。闲山岛战略位置极为重要,“在朝鲜西海口,右障南原,为全罗外藩。一失守则沿海无备,天津、登莱皆可扬帆而至”。在此非常时刻,国王李昖下令恢复李舜臣水军统帅职务。经此折腾,朝鲜水师元气大伤,根本无法再跟日军抗衡。陈璘率领两万士卒、战船五百艘明水师的到来,大大充实了水师的力量,从根本上扭转了水军兵力上的劣势。


二、陈璘统率中朝联合水师与朝鲜君臣的纠结


万历二十六年(1598)六月,陈璘率部抵达汉城,受到朝鲜国王李昖的接见,他表达了强烈杀敌立功的决心,同时他也向国王表达了要掌控中朝联合水师的指挥权。七月中旬,南下古今岛,与朝鲜水师组成联合舰队,大大增强了水师实力。但是在中朝水师配合过程中,亦发生一些小摩擦,核心问题就是李舜臣指挥的朝鲜水师是否心甘情愿接受陈璘的指挥。


喻政在《陈大将军(璘)传》中称:“本年二月,公奉命以原官充御倭总兵,改领水兵,自鸭绿以南,惟公制之。” 此话并非虚言。万历二十六年(1598)六月二十六日,陈璘即将离开汉城南下,国王李昖在汉江边给陈璘设宴送行。陈璘当即提出:“俺受命天朝,总领水兵,舟师、边将,当为节制。陪臣等倘有违误者,一以军法从事,断不饶贷。此意南边将士处,另加申饬。”也就是说,他要统领整个水师,朝鲜水师各将皆应受他节制,不得有违,否则他可以军法处置,希望国王向南边的朝鲜水师将士宣谕。尽管李昖当面满口答应,但又觉得不妥,希望备边司商议此事。备边司分析利弊得失道:第一,“天将与我军同处,事多妨碍”。故不建议组成联军。第二,假使受到节制后,朝鲜水师可能功过难明,“功之所在,则使我军不得措手,事有失误,则辄为归咎。”既然如此,备边司提出两手应对:一方面以“本国舟师,于荡败之余,不能成形,其间器械、舟船,力未多办”为借口,予以推辞;另一方面,告诫水军统制使李舜臣等将领对于陈璘的命令,须认真对待,谨慎从事,不得怠慢。实际上,朝鲜君臣并不想让陈璘指挥整个水师部队,因为他们已感觉“大抵唐将接待之事,无有纪极,日久则节节难处”,所以他们不愿自找麻烦。国王同意了他们的处理办法。故而从一开始,就存在着一个矛盾:即陈璘希望由他掌管中朝水师的指挥权,跟朝鲜国王一见面,就提出了这个要求,想必这也是明廷的意见,国王表面答应,实际上心有不甘,指令备边司商讨应对办法。备边司提出两手准备。尽管心有不甘,又不好当面违背,故表面上维持陈璘统领的局面。朝鲜君臣这样矛盾的态度,在李舜臣身上有着直接体现。


《李忠武公全书》和朝鲜一些私家史书中,记录了李舜臣跟陈璘两人交往的一些私事,两人似乎互相体谅,相互配合。陈璘水师的到来,极大增强了水师的力量。“初,贼泛海出没,官军乏舟,故得志。及见璘舟师,惧,不敢往来海中”。七月十八日,陈璘水师抵达古今岛时,李舜臣大摆宴席,欢迎明军。陈璘对李舜臣很称佩,李舜臣对陈璘亦很敬重。据《李忠武公全书》记载,明水兵初到营地,由于原来多为地方军,军纪不太好,加之身处异国,以“天兵”自居,不免骄横,致使朝鲜军民有怨言,陈璘亦未觉察。李舜臣施小计,“命撤庐舍示以移阵意”,令陈璘警觉,“是后,都督(陈璘)军有犯,公(李舜臣)治之如法,天兵畏之过于都督”。陈璘不以自己系“天朝”主将,能主动承认错误,与李舜臣取得谅解,且一旦发现部卒有违法者,李舜臣可以依法惩治,这就为双方共事奠定了基础。相处时间越长,尤其历经几次战斗,李舜臣显示了卓越才干,陈璘感到由衷称佩。李舜臣称陈璘为“老爷”,陈璘对于李舜臣亦“必以李爷而不名”。陈璘给朝鲜国王上书称颂道:“李舜臣有经天纬地之才,补天浴日之功。”当时朝鲜人评价陈璘“善于水战,长于抚卒”,但“性暴猛,与人多忤,人多畏之”。陈璘唯独佩服李舜臣,“出则与舜臣并轿,不敢先行”。“素服舜臣智略,结为兄弟”。这是出自《李忠武公全书》与朝鲜相关私家史书的记载,他们二人私下交往的一面,两人似乎相当融洽。


在《朝鲜宣祖实录》中,则记下了另一面,或许可以说是“公”的一面。陈璘与李舜臣组成中朝联合水师部队,二人共同商议,制定作战计划。七月二十四日,中朝联合水师在折尔岛伏击日军船只,斩获七十余日军首级,这是中朝联合水师部队首次成功的合作。八月传来捷报,邢玠跟朝鲜国王报告。其时,国王李昖尚未接到战报,只是表示感谢而已。不久,却接到李舜臣的告状信:“顷日海中之战……只斩七十余级……及见我军斩获之数,陈都督立于船舷,顿足叱退其管下,恐吓臣等,无所不至。”指责陈璘不积极作战,却要跟他分享战斗成果,李舜臣只好将敌军首级分四十颗给陈璘,五颗首级给季金。后来备边司接到明廷要上报首级数时,还有点犯难,不知该如何汇报为好。《朝鲜宣祖实录》进而指责道:“东征将士,无不贪饕,陈璘贪人之功,以为己功。若此而望其成功,不亦难乎?”这样的指责毫无道理。因为陈璘是中朝水师总统帅,每次作战都是中朝水师联合行动,李舜臣是水师先锋,他事先投入战斗是职责所在,明军随后配合也无可厚非。但李舜臣内心不服,故对于陈璘要求他分享战功,表示不满。这也是朝鲜备边司听说陈璘要作为联合水师统帅之后的担忧,因而指令表面答应,实际上可虚与委蛇,不予理睬。这个矛盾在随后战斗中,始终存在,也成为《朝鲜宣祖实录》批评陈璘的口实。


如何解决这个问题,国王李昖表示忧虑,希望备边司商量出处理办法。不久,备边司获悉:“陈都督与陆路三提督,分管水、陆,非但出于军门分付,亦朝廷之所知,今必不以我国之言,调回陆地。臣等之所虑者,因此等事,若陈都督怀愤发怒,随事生梗,则调剂极难。”他们方知这是明廷安排,不可能按照他们的意思去调整,只得按下不动。李舜臣却不断向朝鲜国王抱怨,曰:“陈都督招臣谓曰:‘陆兵则刘提督总制,水兵则俺当总制,而今闻刘提督欲管舟师云,是乎?’臣对以不知矣。臣整齐舟师,虽欲下海,乘机剿贼,每为提督所抑止,不胜闷虑’云。”李舜臣当面不好否认陈璘的指挥节制,私底下总是向国王抱怨,尽管如此,他也毫无办法。不管李舜臣内心如何不满,也不管朝鲜君臣内心如何想摆脱陈璘的指挥,至少在形式上,他们并没有公开向陈璘提出来,陈璘是中朝联合水师舰队的总指挥,李舜臣的军事行动听从陈璘指挥。朝鲜国王也只能将对陈璘为中朝联合水师总统帅的不满埋在心里,不敢直接表达出来。因此,陈璘始终是以中朝水师联军统帅自居,尽管朝鲜君臣心有不甘,李舜臣虽内心不快,表面还是加以配合。


三、陈璘指挥中朝水师联军大捷露梁


万历二十六年(1598)九月,明经略邢玠指挥三路大军南下进攻:麻贵率部为东路军,攻击驻守蔚山的加藤清正;董一元率部为中路进攻泗川的岛津义弘;刘綎为西路将领率部攻击驻守西端顺天的小西行长,朝鲜各部策应。陈璘指挥的中朝水师联军,配合刘綎攻打西路顺天的小西行长。邢玠设定:“三路权虽分属,而谊寔同舟。如贼犯东路,则中路遣兵驰援,西路扬兵捣巢以牵之。贼犯西路,则中路遣兵驰援,东路扬兵捣巢以牵之;贼犯中路,则东西二路,或遣兵驰援,或扬兵捣巢以牵之。果声势重大,则邻境大将亲统精锐往来策应,务要同心勠力,合计共谋,庶成臂指之势。”邢玠设想相当周全,在具体执行过程中,却不尽如人意。


刘綎西路军进攻之小西行长,有一万五千余士卒,驻守全罗南道顺天附近的曳桥倭城内,倭城相当坚固。刘綎部队有一万三千六百人,加上权栗的一万名朝鲜将士,李德馨负责运输粮草,一同南下,将其围困。事先刘 跟陈璘联络,希望陈璘、李舜臣率水师从海上包抄,两相配合,共同对敌。围攻之时,小西行长派使者跟刘綎联系,希望和谈。从九月下旬开始,到二十八日,刘綎与陈璘、李舜臣水陆联军,共同进攻,互有胜负,最终并未攻破倭城。十月初三日,陈璘与李舜臣的联军趁着涨潮,从海上攻打。陈璘愈战愈勇,志在必得。不觉潮水渐渐退去,李舜臣加以提醒,陈璘不听。不久明军沙船二十三只搁浅沙滩。小西行长发现后,派士卒出城攻击,明军战舰十九艘被焚毁,四艘被夺走。在朝鲜水师掩护下,明水师撤出。其时日军主力跟中朝水师激战,陆上一面空虚,李德馨、权栗都提醒刘綎趁机进攻,刘綎当时刚获悉董一元中路失败的消息,故而不听,错失良机。事先双方约定好联合进攻,刘綎却临阵变卦,不予配合。事后,陈璘大怒,跑到刘綎营地,亲手将刘綎帅旗撕裂,“责以心肠不美,即其具咎军门”。后来刘綎又故意先撒军,陈璘愤然曰:“宁为顺天鬼,不忍效汝退也!”陈璘与刘綎因之交恶,关系极僵。中朝水师联合部队合作越来越默契,最成功的胜利则是露梁大捷。


露梁海峡位于朝鲜庆尚南道莲台山和南海岛之间,该峡两岸依山,水道狭窄。海峡西面小岛很多,星罗棋布,地势险要。它是西路顺天日军和中路泗川日军水上咽喉要道,也是顺天曳桥日军通往对马岛的海上捷径,乃兵家必争之地。1598 年 8 月 18 日,丰臣秀吉病死,遗命从朝鲜半岛撤军。十月,日政府指令日军撤退,令东部加藤清正部自蔚山直接撤回,中路岛津义弘和西部小西行长部二人协议撤退。二人议定,顺天日军先撒,然后按泗川、南海、固城等顺序,依次向东部巨济岛集结,候船返国。陈璘与李舜臣获悉消息,在露梁海峡拦截,阻断小西行长退路。中路岛津义弘率部来援,中朝水师迎头痛击,于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海战就展开了。有关露梁海战情形,许多细节值得探究。具体而言,可析之如下:


其一,露梁海战前,小西行长与陈璘之交涉情况。十一月初八日中朝联合水师获悉小西行长将遁归的消息,即组织大军拦截。十九日,与日中路援军岛津义弘大战于露梁。其间十日,小西行长曾请求陈璘与李舜臣网开一面,放其遁归。先是,水师拦截之时,明西路陆军刘綎与朝鲜权栗部据曳桥西北,并分兵截蟾津水路,从陆上截断中路日军之声援。水陆两路夹击,小西行长处境极为艰难,于是,先向刘綎乞和。刘綎贪其财物,允其请,遂派人告诉陈璘,“行长将撤归,可无阻也”。小西行长以为无事,遂派出十多艘船出猫岛,但被陈璘与李舜臣的水师击败。小西行长遂向陈璘乞和,据《宣庙中兴志》载:在刘 劝说下,陈璘默许,但李舜臣坚决不从,并敦促劝慰,陈璘省悟,遂拒绝小西行长求和,拒绝让路。《朝鲜宣祖实录》则另有说法:朝鲜国王怀疑陈璘与刘綎一样,希望讲和曰:“行长非畏水兵而撤渡,无乃陈提督与刘提督,作为一心讲和乎?”李德馨为陈璘辩护说:“陈、刘两将胥不相好。刘遣吴宗道,请于陈璘,开途出贼,陈璘大责吴宗道,终不许之云矣。”陈璘并未答应,反而大骂刘綎派来的吴宗道。陈璘积极指挥作战,与李舜臣同仇敌忾,共同阻击日军撤退。小西行长无法脱逃,十九日岛津义弘遂前来救援,在露梁海峡受到中朝水师阻击。


其二,陈、李二人精诚配合,生死与共。《李忠武公全书》记录两人一组通信,陈璘原信:“吾夜观乾象,昼察人事,东方将星将病矣。公之祸不远矣!公岂不知耶?何不用武侯之禳法乎!”李舜臣答曰:“吾忠不及于武侯,德不及于武侯,才不及于武侯。此三件事,皆不及于武侯。而虽用武侯之法,天何应哉!”翌日,果有大星坠海之异象。《宣庙中兴志》亦有类似叙述:陈璘夜观天象,发觉“东方将星病矣”,因之劝尉李舜臣“祈禳之事,古有行之者,惟子图之”。李舜臣以为死生有命,祈禳无益,不听。大战开始后,李舜臣与明水师副总兵邓子龙为先锋,陈璘坐巨舰指挥。李舜臣身先士卒,“亲自援袍先登”。杀入日舰群中,日舰遂将李舜臣的战舰团团围住,陈璘见到李舜臣处境危急,“遂挥众将拨船指戈入援”,以解救李舜臣,日船见明指挥舰冲入,遂舍李舜臣转而围攻陈璘船只,日军杀上陈璘船只,差点击中陈璘,幸得陈璘儿子陈九经以死保护,被刺中亦毫不懈怠,杀得鲜血淋离。在陈璘旗牌官协助下,终于把爬上舰的日军杀尽,但日船依然“鳞集于璘船”,陈璘遂令放炮,日军以鸟铳还击,陈璘杀得极其艰苦。日船围攻陈璘船时,李舜臣得以摆脱险境,但他并未旁观,反之,亦杀入重围,与陈璘共同对付顽敌。双方不避锋镝,犯死直救。


其三,邓子龙与李舜臣之死。中国史书如《两朝平攘录》《明史》等载,邓子龙处境危急时,李舜臣舍身相救,双双遇难。《两朝平攘录》记载最为详尽:李舜臣、邓子龙为先锋,“正遇倭船无数渡海,子龙欲夺头功,亲率家丁(皆江西人)二百余,齐上高丽船,冲锋奋击,杀贼无数。不期后船用火器失手,反打邓船,蓬樯俱着,我兵窜伏在一边,被倭乘势登舟,将邓副将及家丁皆砍死,李统制见邓将有失,奋勇前救,亦及于难。”但查朝鲜史籍,所载颇有出入。《乱中杂录》《宣庙中兴志》《李忠武公全书》等皆有详细记述。邓子龙死因,所载与中国史籍所述无异,乃朝鲜兵施火器误投中邓子龙船,日军乘机杀了邓子龙与其家丁。朝鲜兵尚不知是邓子龙的船,“误相指认曰:‘贼船又火矣’,遂励气争先,益增欢呼!”故说李舜臣是在救邓子龙时遇难,乃误传。李舜臣是在和陈璘一起与攻他们的日船战斗时,中“飞丸”而死的。《宣庙中兴志》载:“贼酋三人坐楼船督战,舜臣尽锐攻之,射殪一酋,贼皆舍璘船来救,璘得出。与舜臣军合发虎蹲炮,连碎贼船,而飞丸中舜臣左腋。舜臣谓其下曰:战方急,勿言我死!急命以防牌蔽之,言讫而绝。”此说基本可信。

其四,陈璘何时知悉李舜臣死讯,各书记载出入较大,大致有三种说法。一说以《昭代年考》为代表:“璘船为贼所围,挥其兵救之,贼散去,璘使人于舜臣谢救己,闻其死,以身投于船者三,曰:‘吾意老爷生来救我,何故亡耶!无可与有为矣!’”二说以《文献备考》《紫海笔谈》为代表。大战接近尾声,“璘望见舜臣船争取首级,大惊曰:‘统制使死矣!’左右曰:何以知之?璘曰:吾观统制使军律甚严,今其船争首级而乱,是无号令也!战既罢,问之,则果然矣。”三说以李舜臣从子正郎李芬写的李舜臣《行录》为代表。李舜臣中弹后,告诫身边的长子李荟、从子李莞不要发丧,不要宣布他已死的噩耗。当时只有李荟、李莞以及李舜臣的一个贴心仆从金伊知悉,其他人虽亲信宋希立等人亦不知,仍然麾旗督战如故。“贼围都督船几陷,诸将见公船麾促,争赴救解。战罢,都督急移船相近曰:‘统制速来!速来!’莞立于船头哭曰:‘叔父命休!’大恸曰:‘既死之后,乃能救我!’又抚膺哭之良久。”仔细分析三种说法,前二者皆疑。战斗正酣,李舜臣忽中弹身亡。弥留之际,特告诫下属“慎勿言我死”,以稳定军心。因之,只有他身边数人知悉其死讯。第一说认为陈璘围解,遂派人去谢恩,因而知悉,此说有几点不可信。陈璘围解,大战正酣,且战在海上,谢恩既非其时,亦不可能;即便陈璘派人去谢救命之恩,使者亦不可能知悉其死讯,否则军心必动摇,难以再战,与事实不符。第二说乍看起来有些道理,因为陈璘素知李舜臣号令严厉,约束士兵很严,一看李舜臣部卒争取首级财物,毫无纪律约来之状,因而推知其死。但由此看来,李舜臣士卒皆知其死讯,他们又是何时知悉其死讯的?是在战斗结束就知悉了还是在此之前呢?也不大可信。相比之下,李舜臣从子所写《行录》更为可信:一则李芬虽未提及他本人参与战斗,但他与李舜臣长子李荟、从子李莞关系密切,而李荟、李莞是李舜臣弥留之际在其身边,《行录》所载,必定来自于他们之口,故而可信;二则,李舜臣虽死,然李荟、李莞督战如故,诸将勇猛如初,与其他记载相符;三则,战斗结束,陈璘想叫李舜臣共同庆祝胜利,见其船遂大叫“速来”。此时,战斗已取得胜利,因而报告李舜臣死讯,于情理上说得通,故此说可信。


其五,陈璘哀悼李舜臣。陈璘获悉李舜臣死讯,极感意外,几不自持,“仆于船上者三”,捶胸顿足,悲从心来,明水兵亦“投肉而不食”,三军同悲。战罢,虽然总督邢玠催促他速赴汉城,他还是亲至长山县,见到李舜臣长子李荟时,陈璘“下马掺手痛哭”,悲不自禁。问李荟做什么官,答曰:“父丧未葬,非得官之时。”陈璘说:“中国则虽在初丧,不废赏功之典,尔国缓矣,吾当言于国王。”表示要为李荟请官。陈璘祭奠李舜臣英灵,表达哀思,特撰祭文,特别提到露梁海战曰:


露梁之战,统制前锋,舳舻几陷,我且汝卫,而既脱于虎口,贼由是失锐。徐且战以且却,遂禽狝而草薙。余谓统制可免夫斯祸,孰知中流矢而捐逝。忆而平居对人尝曰:“辱国之夫,只欠一死!”顾今境土既归,大仇已复,缘何犹践夫素厉!呜呼统制,该国凋残,谁为与理?兵戎狼狈,谁为振起!岂惟失祈父之爪牙,且丧令鲜之百雉!缅怀及此,讵不流涕!灵魂不昧,鉴是泥沚。


此文深深表达陈璘对李舜臣功勋的赞叹,以及大仇已复,国土已安,而战将却捐躯于国的哀痛,陈璘与李舜臣在血与火的战斗中,结下了生死情谊,现大战已罢,却只留下陈璘一人,令陈璘痛不欲生。故人已去,今后“无可与有为者”,陈璘心胆俱裂。尽管合作中,有过一些摩擦,但历经生死情谊,一切皆值得怀念。


最后,陈璘战功如何,是否值得肯定,也是必须讨论的问题。露梁海战中,岛津义弘部队绝大部分被歼灭,只有小部分逃回日本,他的营地被收复。顺天的小西行长趁着大战正酣时,率部从外洋逃走,倭城亦被明军收复。战后不久,陈璘先后给朝鲜国王上过三封揭帖,皆与露梁海战有关。十一月二十五日,上第一封揭帖,汇报战况,并提出尽快补充水军统制使人选。十二月二日,陈璘给国王再上一揭帖,简述露梁海战后的战争状况,再提出“李舜臣员缺,亟望简命,用纾引领”。十二月二十一日,他上第三份揭帖,简述战功情况:“共计擒斩三百二十名颗。千总陈九经(璘之子)生擒倭将一名,自称石曼子。阵亡副总兵邓子龙、统制使李舜臣。”露梁海战随后一个月里,《朝鲜宣祖实录》就载录了陈璘给朝鲜国王的三封揭帖。陈璘之所以如此频繁地向朝鲜国王汇报,想必他也清楚李昖对他担当中朝联合水师的指挥官,有些担心,他希望主动给国王汇报,一则消除朝鲜君臣的疑虑,再则也希望得到国王的体谅与支持。但陈璘的苦心,并未换来国王的理解,反而对陈璘的战功,李昖首先表示怀疑。他以备忘记传于政院说:


都督不过海上一战之捷耳。凶贼之退去,初非以此捷也。岂至于平定一方,马伏波之上乎?况其斩级之数,时未计验,亦未知战状之如何耳。且予私窃疑之,行长之得以晏然扬帆而去者,恐陈都督未必不与闻于此也。安知与刘提督,彼此潜谋,阴为约和,实许其退去,而阳于我国人所见处,攘臂大言,外为愤慨之状乎?


国王李昖不仅直接指出陈璘此战只是一次胜利而已,不可过于夸大;而且说日军退去,并不一定就是因为这次战败;且怀疑陈璘与刘綎勾结,故意将日军放走。这样的怀疑,实在过分。随后他又跟朝臣提及:“水兵大捷之说,恐是过重之言也。”引起李德馨不得不辩白道:“水兵大捷,则不是虚言也。小臣遣从事官郑㷤往探,则破毁船本板,蔽海而流,浦口倭尸积在,不知其数。以此见之,可知其壮捷也。”李德馨当时是与陈璘等并肩作战的,他的辩白多少消除李昖的一些怀疑。即便如此,在《朝鲜宣祖实录》的编修官看来,似乎依然不能看成是陈璘之功,以致如此论道:“露梁之战,来贼退遁,竟收全捷,成功则天也。”觉得露梁海战的胜利,多少有些运气成分。随后朝鲜史籍中进而对陈璘的战功表示质疑,如《择里志》云:“璘以舜臣故,得贼级最多,及戊戌撤还,璘所上级,独多于诸天将。后见《明史》,论东征功,以璘为首,至于裂土受封,中国又何知此为舜臣功也!杨镐有功而被逮,陈璘因人而成功,皇明赏罚之颠倒,有如是矣!”由质疑露梁海战之功,进而否定陈璘的首功。诚如前面已论,李舜臣受陈璘指挥,每次作战,李舜臣只是先锋官,听令于陈璘,战功归诸总指挥陈璘,合情合理,朝鲜人指责陈璘夺其功以为己功的说法,毫无道理。


总之,从上面的叙述来看,朝鲜君臣对于陈璘担当中朝联合水师的指挥,内心有所不甘心,陈璘对此并非毫无觉察,他总时不时地给国王上揭帖,汇报战事状况,就是希望能够解除朝鲜君臣的担心,以获得他们的支持。陈璘与李舜臣的配合,还是相当默契的,彼此尊重,相互支持,尤其是露梁海战,共同对敌,结下了生死情谊,可歌可泣。陈璘的战功,也是毋庸置疑的。


四、陈璘撤归与朝鲜王朝后人的追忆


朝鲜国王李昖虽内心有所怀疑,会见陈璘和经略邢玠时,还是说了很多夸奖的话。露梁海战结束后,李昖给陈璘回帖中,称颂道:“盖小邦被兵七载,始见斯捷,麟阁第一之功,非节下而谁哉?”客套地将胜利第一功劳归于陈璘。万历二十七年(1599)三月,在汉城接见陈璘,李昖特别恭维道:“若非大人,则七年盘踞之贼,岂为退去?”随后拜会经略邢玠时,李昖说:“天朝大人莫不尽心于小邦之事,而陈大人最为力战。”如斯言论,不一而足。日军撤归,朝鲜大局已定,明大军撤还,议留一小部分军队于朝鲜,邢玠本想留刘綎镇守,朝鲜君臣认为:“刘之事不厌此邦之心,决不可留,陈都督(璘)可以兼统水、陆,留之似当。”可见,他们对陈璘还是很尊敬。后来因明国内动乱不止,自顾不暇,明军遂全部撤回。叙功之时,邢玠对部下发牢骚说:“朝鲜但叙陈璘功,则我当参。朝鲜与三大将(刘綎、董一元、麻贵)之事,则令各将,自与国王论辩。”尽管心存疑虑,朝鲜君臣对陈璘之功,也还表示推崇。


万历二十七年(1599)四月二十二日,陈璘率部辞归。一大早,宣祖在慕华馆要为陈璘饯行,但 “都督以御史丧柩在后,故忙追出去,不及相见” ,未得饯行,引得朝臣不满,纷纷上疏弹劾政院安排不周,失礼过甚。有曰:


今此陈都督之行,严刻非不早定,而政院供职怠忽,都督临发,始请举动,致令大驾,忙迫出门,未及接见……其心未必无憾恨之意。况此提督于我国,最有功劳,接待之礼,尤不可不至,而致有莫大之悔。


陈璘临别前,国王未得饯行,一众官员皆被弹劾,特别强调陈璘“最有功劳”,诸司安排不力,故皆应受到惩处。此事最后不了了之,也从此开启了朝鲜追忆陈璘之始。


万历抗倭援朝战争结束,“论功,璘为首, 次之,贵又次之。进璘都督同知,世荫指挥佥事”。陈璘被授予东征首功。此乃实至名归,毋庸置疑。归国后,陈璘参加了平定播州杨应龙叛乱,1606 年死于广东提督任上。据传朝鲜在北京使臣获知陈璘病逝的噩耗,当即祭奠,并赋诗一首,表达深深哀悼与无限怀念。诗中有曰:“惟有终南与江汉,千秋不尽海邦思。”确实,明清易代之后,尤其当朝鲜肃宗(1674—1720年在位)、英祖(1724—1776年在位)时节,举国陷于浓厚的尊周思明氛围中时,陈璘与李如松和杨镐等东征将领一样,化作明朝符号,成为当时朝鲜君臣追思祭奠的对象。


朝鲜后人追忆陈璘,跟关王庙分不开,因为朝鲜历史上第一座关王庙,乃陈璘1597年在古今岛所建。陈璘以水师屡战屡捷,归功于关王“阴骘”,故在古今岛建关庙,崇享关公,开创了明朝将领在朝鲜建造关庙之先例。明将离开之时,包括汉城的东、南关王庙,已建了六座关庙。明军撤回,汉城关王庙,由朝鲜王廷经管,成为朝鲜王廷祭祀的一个组成部分,光海君时规定,“关庙祭礼则依纛所例,每年春秋惊蛰、霜降日,遣官设行矣。”地方上的关王庙则逐渐荒废,一直到肃宗年间,关王庙的香火才又旺盛起来。


宣祖以后的朝鲜君臣很少关注关王庙,即便是汉城东、南关王庙,尽管有武士把守,但也破败起来,地方上无人管理的关王庙就更加破败不堪。肃宗年间,开始将全国各地关王庙统一修缮。显宗七年(1666)地方官节度使柳斐然重修古今岛关王庙,就以陈璘、邓子龙、李舜臣陪享。肃宗三十六年(1710),朝鲜副提学金镇圭将调查全国各地关王庙的情况启奏国王,特别提到古今岛关王庙:“实陈都督璘所建,而忠武公李舜臣与陈璘同时效力于御倭,故所以配食此庙。”因为要统一关王庙的祭祀仪节,对于地方上关庙的情况,先详细调查清楚,将相关建筑统一修缮。祭祀仪节“以依京中东、南关庙例。祭时用惊蛰、霜降,而祭馐则依宣武祠例,不用笾豆而用燕馔矣”,“祭官东南关庙献官例。以二品武臣差遣,执事皆用武官”。地方上关王庙祭祀供品稍逊,“下邑所建,亦不可尽如国都庙享。至于配位,宜降杀于主享武安王。祭羞笾豆各四、簠簋各二、豕全体、爵三,配位笾豆各二、簠簋各一、豕推体爵一”。出现了全国关王庙祭祀标准化。肃宗三十六年(1710),朝鲜王廷正式将陈璘、邓子龙和李舜臣作为古今岛关王庙的从祀对象。与之同时,以陈璘和李舜臣作为汉城东、南关王庙的配享对象。


为何要以明朝将领作为从祀对象,而在所有从祀将领中,唯独李舜臣是朝鲜将领,为何单独将他作与明朝将领一样的陪祀对象,有何用意?领议政李颐命论道,因为他“陈公(璘)奉天讨扬皇灵,宜得神理之助顺,况精诚之发,旷世可感乎!李公(舜臣)功闻天下,身殉国难,振华夏之威,殆庶几焉。陈、李之交,肝胆亦相照矣”,故而可以并列从祀。朝鲜认为陈璘、李舜臣与关羽,是一类英灵,生前皆建功立业,尽管是“百世之久,万里之远”,但皆可为一类。在朝鲜最为重要的东、南关王庙中,也只是以陈璘与李舜臣作为陪祀对象,用陈璘而不是李如松或者杨镐,其有深意焉。朝鲜陆军不堪一击,无法与明朝将士匹敌,只有水师统制使李舜臣战功卓著,可以与明朝将领匹敌,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战功都是与陈璘联合作战,共同取得的。在最为关键性的露梁海战中,陈璘是总指挥,李舜臣是先锋将领,最终取得了关键性大捷,正是朝鲜与明朝生死与共的典范,故以他们二人作为从祀对象,寄予着一种深深的象征意义,表达着朝鲜王朝与明朝互为依存,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

明清易代,据说陈璘的后代亦浮海到了朝鲜,“公之孙监国守卫使泳溸,当崇祯之末,义不共戴天也,故自南乘舟浮海漂到于东国之南海,子孙世居于海南山二皇朝洞,乃建祠宇,春秋奉享焉”。现在还传说陈璘有后代生活在韩国。只是朝鲜历史上传闻石星、李如松等东征将士都有后代生活在朝鲜半岛,但大多只是民间传说。当朝鲜王朝尊周思明氛围盛行的时代,朝鲜君臣都希望能够找到他们,全都失望而归。陈璘后代是否真的东渡了,在《朝鲜王朝实录》等官方史料中,难以找到相应的史料佐证,即便他们有家谱流传,似乎也只能作为一种传说而已,真实与否,很难断定,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。


五、结 语


万历抗倭援朝战争中,明军开赴朝鲜,在跟朝鲜合作抗击日本侵略的战争中,由明朝将领主导,应该是完全不成问题的,尤其是陆上战斗中,因为朝鲜部队几乎不堪一击,大多在日本入侵过程中已被击溃,故由明朝将领主导作战,朝鲜君臣并未见有什么不满。壬辰与丁酉年间,皆如此。唯独水师合作中,尽管陈璘从开始见到朝鲜国王时,就提出来要节制朝鲜水师,但一直引起朝鲜君臣不满,以至于表面应付,背后不平。主要原因大概不外乎三点:第一点,由李舜臣指挥的水师是朝鲜军队中,唯一与日军作战几乎保持不败的部队,即便在历经元均丧败之后,又在鸣梁海战中,赢得了战争,找回了信心,故而在跟日军作战方面,他们能够主动掌控。第二点,陈璘率领的水师,尽管人数多,战船多,但朝鲜对于他们战斗力如何,并不清楚。且他们初来乍到,对朝鲜海防情况并不熟悉,故而不放心。第三点,在既往跟明朝将领合作过程中,朝鲜君臣感到明将不好伺候,也担心难以融洽。在历经数次战争后,李舜臣尽管也有过怨言,与陈璘的合作则越来越融洽,彼此相互尊重,终于取得了关键性的露梁大捷。因为陈璘是总指挥官,每次作战,李舜臣是先锋官,把陈璘的战功说成是夺李舜臣之功为己功,则是厚诬古人,国王李昖的质疑与《朝鲜宣祖实录》的讥刺,都是毫无道理的。陈璘与李舜臣的合作,也可以说是万历抗倭援朝战争中的典范,在随后数百年的追思中,他们都成为朝鲜关王庙崇祀的对象,化作明朝的符号,成为朝鲜尊周思明运动中不可磨灭的记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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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南开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 2020年第4期

责任编辑:植发炜 冯浩森

值班主编:区云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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